看来你的爱尔兰之旅真是出於误会,乔伊思与贝克特,都是远离故乡的自我放逐者,爱尔兰只在他们的心里,在他们的回忆与想像里,在他们的作品里。
诚然,还不必出都柏林,就已经可以体会到爱尔兰人的纯朴、亲切,以及─保守:这让艺术家窒息、逃亡的头号杀手。同样也远离故乡的我们,反而能欣赏这种保守,也许只因为,我们只须作短暂的羁留。然而为什么,从都柏林到基拉尼,每一个晚上,有那么多人,甚至是阖家扶老携幼地,把酒馆当成了自家的客厅,挤在一起跳舞、唱歌,连讲话也多余。我简直觉得整个民族在酒馆里长大,恋爱,衰老了。有了这从不间断的集体社交仪式,谁还需要电视?谁还需要歌剧院?谁还需要剧场?
健力士、吉肯尼……这些啤酒其实引不起我多么快意的口感,但确是让人闻歌落泪的催化剂。香烟凝成的雾在半空漂浮,一如白天山峦间瞬息万变的云。光望著这些云,便觉得时光、志向,都不重要了。在一间酒吧里,几名老人组成人的爵士乐队,鼓手敲击著桌面上几个大大小小的鞋油盒、饼乾罐,甚至只是一块铁片,快得让人来不及分辨。
唱过,然后呢,在歌声中,很快地,让自己变得比老镇更老。 歌声让人与人迅速地、深沉地交流,不会比进入一个遥远的传说更难。你愿意
让一个最脆弱的自己,死在三分钟前还不认识的酒客面前。让歌曲带著,我们 ,像坐在一辆巴士上,摇摇晃晃地,抵达一个又一个故事的旅站。
一位老司机,在我们绕行西南海岸的时候,经不住旅客的起哄,答应唱一首歌 。当时正在前往高威的路上,还以为必然会听到他唱那首著名的《高威海湾》
,不料,他却唱起了另一首《高威的披肩》。那反反覆覆的简单旋律,让旅途立即变得哀伤起来。这是一首关于歌的歌。关於一名流浪乐手,遇见了一个让
他心动的女孩。她衣著朴素,只除了一件美丽的披肩。她邀他回家,为父亲演奏,《黑鸟》、《麦草堆》、《罗尼的荣耀》、《朦胧露水》,一首接一首她
唱著,直到泪流满面。次日清晨,他又上了路,带著记忆中的,那条披肩。 是什么让这男子黯然离去?女孩又为何泪流满面?那些歌名留下太多谜,而旅
行中的人,是来不及、也无从解开,所有途中遭遇的谜的,於是,我们也只能像那个流浪乐手一样,带著一条披肩的回忆,继续旅行。
但是我们真是爱上了那些歌,在不同乡镇的每一个白天,便跑到唱片行,就昨晚匆匆抄下的歌名,跟不同版本的歌本和选曲唱片一一比对,然后买下来。
爱尔兰民谣……这难道是你对爱尔兰的全部记忆?
事实上,每个人旅行都会带回一些纪念品,作为“到此一游”的证明─虽然在
这大量商品化的时代里,纪念品几乎已失去任何附加价值,因为你在街头,甚至可以买到埃及的挂毯和香料。当然,爱尔兰民谣 CD 也不缺货。但是,
如果我不曾在酒吧里,度过那些留连忘返的夜晚;如果我不曾在巴士上,听到 司机用它那沙哑的声音唱歌,一切纪念品对我均毫无意义。所以我很少读旅游
或运动文章,也从不一厢情愿地拿自己的旅游照片集示人,因为我觉得那些经
验就像恋爱一样,都是无可取代、却很难分享的,对当事人可能刻苦铭心,换了旁人,即使是他的好友,恐怕也会感觉索然无味。 C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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