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01月22日09:32:05 网易社区 依照惯例,每个星期四的下午叁点我都会去一位老太太家念法文报纸,算是增进自己的法文程度。这位太太说老其实也不算老,离六十还有个两叁年吧!一头银白齐肩的短发,天蓝混着些许银灰的双眼闪烁着一股威严。偶尔令人退步的凝视让人感觉不太好亲近,但她并不喜欢我称呼她「女士」(madame),反而要我直接唤她的名字「Michelle」.
巴黎市的交通变得愈来愈糟。因为不想坐在不见天日的地铁里,所以我都搭公车在巴黎市穿梭。虽然是下午两点,在靠近百年历史的百货公司Samaritaine的时候,公车却被堵的没得动弹。想想时间还早,而Michelle就住在新桥(
Le Pont Neuf )的另一头不远处,索性就下车用走的算了。
西伯利亚的寒流毫无预警的侵袭到塞纳河来,两岸树林上的黄叶才要枯瑟却已开始凋零,巴黎人都说今年冬天来得很晚,十月还能看到满街绿曳是很罕见的事。我则不习惯这样的冷而开始打哆嗦。但在当我怨天尤人地抵抗着冷风,走过河岸边的书摊架来到七号地铁出口附近时,有位胖胖的手风琴手完全不在意骤降的低温,自得其乐地演奏一连串的组曲,从约瑟芬贝克的「J'ai
deux amour」(两位情人)、玫瑰人生、到Yves Montand的「La
bicyclette」(脚踏车),和一些认不出来,像是在咖啡馆即兴演奏的旋律。那一架看来颇为厚重的手风琴,在他粗壮的手臂与带有甲垢的手指操控下,奏出一种华丽轻快而无间断的琴音。如果问我什么乐器最能代表巴黎,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手风琴。这是一件属于巴黎平民的乐器,就像Robert
Doisneau照片里的女手风琴师,简单的女人和一架微不足道的手风琴,试图参与巴黎的盛宴,却只能唤起市井小民对欢乐与奢华的想像与期望,一个空虚的期望
禁不住风琴手一再地对我微笑,我突然有种赤身曝露在舞台上的尴尬,看看四下无其他的人,我僵硬地给了他几块法郎便想转身要走。才回头,就瞥见一股熟悉的淡蓝光芒向我扫射而来,不知为什么,我竟有种做坏事被抓到的手忙脚乱。此时Michelle已走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
「Camille,你没事吧!」
「啊…,我…很…好啊,你…呢?」我的法文突然变得捉襟见肘。
「你今天来得很早嘛!」Michelle微笑地看着我,再看看那手风琴师。
「Bonjour, madame !」那手风琴师真是来者不拒。
「你给了他多少钱?」
「两法郎!」我的声音像被触碰的含羞草愈来愈小。
出乎我意料的,Michelle竟转身也递给了他一些硬币。
打从我来巴黎开始,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乱给钱,说有很多是黑暗的地下组织。
「我认识他很久了,他以前常在花神咖啡馆前演奏,他还会演奏巴哈的触技曲哦!挺有音乐天份的。」接着她转向我说「走吧!」
那手风琴师很高兴地向我们致意,我则回向他一个微笑。就这么一下来回,我开始对自己先前的扭捏感到惭愧起来。
新桥上的车多行人也多,走在桥上,我才看清今天的天空竟是这么的灰白,一如Michelle斑驳的发色。在经过西提岛的街口,她出其不意地停了一下,之后竟左转走向多芬广场(La
place Dauphine)
「Mi…Michelle,我们去哪儿?」
多芬广场散满着落叶,一两个行人散步在街道边,我们在一栋公寓前止了步,Michelle要我抬头看。
「你知道以前谁住在这里吗?」她说。
我耸耸肩,我只知道上上个世纪诗人波德莱尔在隔壁的圣路易岛。
「这里以前住着Yves Montand和他太太Simone Signoret。」
我恍然大悟了一下,Yves Montand,法国50到80年代最具魅力的歌手与演员,他那首最着名,由诗人Jacques
Prevert和匈牙利籍的音乐家Joseph Kosma合作的写下的「枯叶」(Les feuilles
mortes),是音乐史上的经典名曲,从1947年问世以来,这首歌被翻唱、被重新演奏不知多少次了。我记得法国男中音Francois Le
Roux曾于今年夏天来台的演唱会中唱过这首曲子。另外我也很喜欢由Buddy Defranco用单簧管吹奏的爵士乐版。而Simone
Signoret,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曾于1959年得到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不过我从来就搞不清楚她是哪一国人,我只道那个时代的演员都是法、德、英叁声道呢!
「Simone原本是德国人,她家在Wiesbaden。」Michelle好像很清楚。
「可是SIGNORET不是法文姓吗?」我问。
「那是她改的姓,她本姓是Kaminker,就像Yves Montand一样啊。」
原来Yves Montand原藉是义大利托斯坎尼,本名叫做Ivo
Livi,在他出生没多久全家为了躲避法西斯政权,就移居到马赛。
「那Yves Montand是他的艺名罗!」
「也算是啦,他小时候很调皮,每次都玩到很晚不回家,直到他妈妈在窗口叫Ivo!Monta!(Ivo,快上来!)于是他就改成法文的Ives
Montand。」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Michelle好像在讲她家人的故事一样。
「Michelle,你认识他吗?」我忍不住问了。
「哦,我以前常在这新桥上遇到他,他都会和我打招呼呢!」
Michelle话没说完步子却已移开了,我尾随着她,踏过遍地落叶,在广场的长背椅坐下。
「你一定听说过他曾和玛丽莲梦露在一起吧!」
「嗯…好像听过,还有…Romy
Schneider。」我说。「他说那是在拍电影。」Michelle摇了摇头。「不过,谁晓得?他四处谈恋爱,四处留情,你知道他第一个有名的爱人是谁吗?」
Michelle又考倒我了,这我哪会知道呢。
「你认识她的,就是Edith Piaf!」
「啊?什么!Edith Piaf!」
Yves
Montand不喜欢念书,十八岁就出来做演员,还特别去学跳舞,二次大战之后他来到巴黎,在各剧院表演,1944年夏末他遇到艾迪丝皮雅芙,两人在红磨纺开始合作一连串成功的演出,绯闻之声也不径而走。皮雅芙虽比他大六岁,但两人惺惺相惜。而皮雅芙在演艺事业上相当提携Yves
Montand,她替他介绍了很多优秀的导演、剧作家和艺术家,也教他读诗与文学,培养他对音乐文学与艺术的敏锐,这也才有了后来的Yves
Montand。总之,皮雅芙对他的演艺生涯有决定性的影响。
「然而很突然,毫无预警、毫无原因地,皮雅芙就宣布要和他拆夥了。」
没人知为什么,不过Yves
Montand也羽翼渐丰,自行企划过许多成功的个人秀。他那来自地中海的迷人气息和优雅气质使他相当受到欢迎。他甚至还投入电影演出;1952年,与导演Henri-Georges
Clouzot合作的名片「Le Salaire de la
peur」,获得坎城影展首奖。而在Kosma为他写的「枯叶」之后,他的另一好友,也是杰出的诗人、音乐家Francis
Lemarque为他写的另一首曲子「在巴黎」(A Paris),成为他的另一首代表作。
「那是他们合作的最后一歌了,」Michelle说,「Francis Lemarque一直很崇拜Yves
Montand,还是透过Jacques Prevert认识他的。」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Yves就世界各地演唱、拍电影啊,Simone死了以后,好像是1985年吧,没多久他又和他的助手结婚了,不过,这次他终于有了自己小孩。」
「Camille,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明天?星期五,11月9号啊,什么日子?怎么今天Michelle所有的问题我都答不出来。
「明天是他的忌日,他也走了十年了。」Michelle的双眼不知望向哪里,语气异常地平静。
「Michelle,」我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对Yves Montand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啊?你在桥上遇到他有和他聊天吗?」
「清楚!这些事,你随便问一个法国人都知道啊!」Michelle说完站了起来,拍了拍沾到的灰尘。
「已经有些晚了,Camille你就回去吧!」
「啊!那报纸呢!」
「还念什么报纸啊,我可累了,要念你回家自己念。」
再度回到新桥,和Michelle道了再见,就再折回Samaritaine。天色暗得愈来愈早,冷风把枯叶都吹离了枝干。走回桥头,那胖胖的手风琴师早就离开了,他曾伫足的那一小方块变得有些凄凄然。我回想了一下「枯叶」的旋律,脑中突然响起Yves
Montand的一次现场演唱版本;就在他的歌声甫刚结束,乐团尚在演奏,观众就开始疯狂的鼓掌、欢呼起来。喧嚣中,只听得见小喇叭手继续吹奏着副歌悲伤的主旋律。一种华丽的空虚与寂寞伴随着这强烈的反差而升,不知为什么,我彷佛看见Yves
Montand转头趁众人未注意之际,悄悄地拭去为Edith Piaf流下的眼泪。
C'est une chanson qui nous ressemble.Toi, tu m'aimais et je
t'aimaisEt nous vivions tous deux ensemble, Toi qui m'aimais, moi
qui t'aimais.Mais la vie separe ceux qui s'aiment, Tout doucement,
sans faire de bruitEt la mer efface sur le sableLes pas des amants
desunis.
这首歌与我们如此的相似……
当时你是这样地爱着我 我也这样地爱着你 也曾两个一起生活过 你曾爱过我,我曾爱过你
然而生活就这样分开相爱的人, 轻轻地,没有半点声响。 就像大海洗褪掉那对情人
留在沙滩上不再协调的脚印。
(卡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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