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在一间教室里看的《今年夏天》,坐在第一排,要微微仰着头。影像这样子迫在面前,感受几乎是生理的,不是心理的。投影的效果当然不太好,但是这个女同性恋的故事却深在地打动了我。过了很久,回想着去试图评论时,眼前最先浮现的,是小群的在电影开始时的背影。在一个极日常的场景中,她被突兀出来了。那是一个让人不安的中景。
于是我回头去清点这个片子中的人物关系。三个女人:小群、小玲和军军,组成的是内部关系。而她们与母亲、男友、父亲以及别的男性,组成的是外部关系。
小群与母亲之间,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母亲虽然一度婚姻失败,但是却不失去对整个体制的信心,这是一种潜在的规则:女人在婚姻中,才能找到最终的归宿。在一个异性恋与婚姻制度主流的社会中,母亲是秩序天然的实践者与维护者。她一次又一次安排女儿去相亲,努力将女儿嵌入既定的秩序之中。但是,这个形象很好,并不粗暴,她服膺于现实,却又有从生活中成长出来的韧性——不能理解,却也接受。这谈不上宽和,但是是出于亲情的妥协。因为有爱,所以这两个女人间的战争,是带有喜剧性的,在彼此的不能兼容中,却可以共处。
军军与父亲之间,则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性的弑父寓言。幼时被父亲强暴的经历,将她抛出了常态的成长轨道,因而也更无视现存的法则。她与外界的关系是紧张的,——暴力与反暴力。幼年的经历在影片中是不在场的转述,而在场的,是她在弑父之后,与整个的社会惩戒机制的对抗。影片在此没有教条地将一个个案泛化成对于整个父权制男性社会的抗议。军军仿佛是一只小动物,受伤地,警惕地,无能为力地,作她的困兽犹斗。她的反抗是直接的,出于本能的。但同时也是同归于尽的,缺乏足够的省视与力量的。
小玲和军军一样有着茫然的神色。她有一个男友。这个男性在电影中不以正面出现。他们之间好象只是性的联系,并且是一种彼此都有难以言明的隐痛的性关系。人的情欲是复杂的,小玲在离开小群后与男友在一起,起身时穿衣服的那个场面,意思真是微妙丰富。她以身体来慰藉自己,而身体却有如此疏离的表情。还有一个男性,在小玲的服装店里请她试穿一件肚兜的,他表现出明显的性侵略倾向,但也控制在社会规范之内——止步于女厕之外。这段小情节有一种不纯净的幽默,可笑又让人无法轻松地笑,女厕的隔板之上,小玲脸上有一个嘲讽的神情。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男性,让人厌恶中,几乎同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男性出现在影片之中,——母亲给小群介绍的一个个对象。这些男性的目的很明确:想找一个妻子。而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很统一:漂亮、贤惠。相亲的那个场面中,出演男相亲者的并未被事先告知对白内容,当他听到小群说“我喜欢的不是男人,是女人”时,那种茫然错愕的表情,倒是真实的纪录。和母亲一样,这个男性首先认为这不可能的,的确,超出了一般人的日常经验与想象。中国的女同性恋者,是一个无语的存在。从《东宫西宫》开始,大陆的男同性恋影片已有多部,而女同性恋影片还是第一部。
《今天夏天》侧重在女同性恋者与家庭、与社会的外部关系,但三个女性的形象与关系也是必不可少的内容。这个影片的英文名是Fish
and
Elephant,《鱼与象》。影片中不断出现的鱼缸中的鱼与栅栏里的象,已成了明显的符号表述。鱼象征着小玲,柔弱的,逃避的,象象征着军军,暴躁的,反抗的。她们同样是被隔离的,无从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小群比她们都要明确坚定一些,她的同性恋身份认同更清晰,在平常的容貌表情之中,有一种内敛的倔强。对于军军,她有关怀和保护,对于小玲,她有爱。同性之间的情分,被表达得质朴温存。身体与情感都是自然的。
鱼与象的两条线索的交织前进中,演进到最后,是近乎“最后一分钟营救”的经典式蒙太奇段落。一方面,是军军与警察的对峙。另一方面,是小群与小玲在做爱。交叉切换中,爱与死触目惊心地逼近。当军军的暴力遭遇反暴力的围剿,走向最后的终结时,小群与小玲在身体的交欢中,将外部世界遗忘与斥绝。这样的爱与死的重大的主题,书写的是女同性恋者的困境与出路:这样的困境是不可能有突围而出的希望,而这样的出路只是身体的暂避。——当然身体的感受是一切的起点,但是最后这具身体,还是座落在生活之中,必得附着上社会的、文化的设色。
在这个段落里,有导演没处理好的地方,军军与警察的持枪相向,被拍得过于模式,失去了真实的质感。但幸而最后一个片段极好。爱与死可能引起的,形而上的思考,最后终结在一场最现实主义不过的婚礼场面中。小群的母亲和她的一个相亲对象结了婚。这个世界对男人与女人的相互依靠,态度还是相当宽和的。这是一个温暖亲切的场面,对照着的,是没有到场的小群和小玲。影片没有交待她们的结局,不知去向。
电影的影像风格相当纪实,剪辑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当平实的画面,却常常被跳接在一起。于是在常态中产生了疏离,这个片子的流畅的节奏间,是保留着想象的空隙的。它使片子不致于太实。——是在一个非常日常的环境中,说一个边缘的故事。——实际上,边缘与主流,仅仅是意识上的区分,它们混杂在生活里,并没有可视的边界。导演原来是要拍一个纪录片的,最后拍出的是一个剧情片,但是在纪录与虚构间严格的界定,是否也是一种成见?导演说:“生活往往比电影还要电影。”屏幕的展现,总是规定视点与视角的表述,但也许它突破了我们常规的视觉方式,提供了另一种经验与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说,导演有着一个相当知识分子的视角。她的影片用一种平稳的方式表达撕裂的状态,这个一个相当严整的影片,有条理清晰的理性的结构,但好在感受的细致丰富在细节中得以很好的保留,并且不流于感伤,保持着幽默。——幽默是一种力量,从现实中体会得到温情的,或黑色的幽默,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人保持着感受能力与思考能力的标志。作为一个非同性恋者拍摄的同性恋电影,这个影片表达了相当的理解和同情。这种理解与同情,并不空洞,从感受与理性出发,切切可以体认。
片子播完,李玉坐在了讲台前。她纤巧、秀丽,戴一顶桔红色的棒球帽,看上去比29岁的实际年龄要小。而回答问题清晰简洁,她是有思考力的,也有很好的表现力。
对话附录:
问:请问导演这部电影拍摄前后的基本情况。
答:这部影片是在2000年拍的。原来是想做一部纪录片,后来加进了自己的一些创作,写了个剧本,就拍成了剧情片。它取材于两个女同性恋者的真实的故事,也由她们自己出演。片子后来得了威尼斯电影节的艾尔维拉·娜塔丽奖与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的最佳亚洲电影特别奖。
问:请问您为什么选择了这个题材?
答:我想拍一个电影,是探讨女人与女人之间,以及她们与家庭、与社会的关系的,所以拍了这个片子。片子只有40万投资,是16mm胶片拍的。
问:这个剧情片是由真实人物出演的,您是怎样看她们的表演的?
答:她们非常勇敢。因为影片是直观的,事实上她们的同性恋身份就公开了。当时我尊重她们的选择,给了她们一周的时间考虑,而她们也觉得拍这样一个片子是很有意义的,就决定出演了。表演对于她们来说,实际上就是内心的释放。
问:影片中军军的扮演者是歌手张浅潜,请问你为什么选择她出演这个角色呢?
答:她是我的朋友。我觉得她的气质与我的人物很合,都另类,叛逆。与生活的尖锐对立。
问:影片的英文名字叫Fish and Elephant,是什么含义?为什么中文名叫《今年夏天》?
答:鱼与象都是象征。鱼是小玲那样的女孩子,是被观赏,被宰杀的,它也是同性恋的象征。而象是军军那样的女孩子,她用暴力来对抗暴力,象是笼中愤怒的大象,她是极力要冲破精神上的牢笼的。《鱼与象》这个名字听上去就比较特别,我们在拍摄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就给片子起了个毫无个性的名字《今年夏天》,这样就没人干涉了。
问:请问您的下一部片子关于什么内容?
答:下一部片子拍的是一个80年代的故事。剧本在日本釜山得了个奖,投资状况会比较好。说的是一个8岁的小男孩与他刚出狱的舅舅的故事。
问:可以谈谈你对电影体制与审查制度的看法吗?请问你今后还是走“地下电影”的路线吗?你会为了走到“地上”而迎合什么吗?
答:我实在没有力气谈这个,因为要面对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一个机构,一种制度。我只是要表达我自己,没有想着要“地下”还是“地上”,什么时候我拍了“地上电影”,那也不是迎合什么,一样是表达自己。(苏七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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