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像划亮一根火柴那么长,又像一百年那么短。
在一个演员那里,时间永远是失速的。因为他演的角色,是他的一部分,他要把身体、表情、智慧、情绪暂时全都放进去,他将与世隔绝,直到我们坐在黑暗的电影院,在电影与现实之间,我们看到在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划亮一根火柴那么长,又像一百年那么短。
仅就我们从银幕上看到的而言,演员是无法与时俱进的。他们只有惟一的标准。那就是他是不是一个好演员。
每个人都是好演员,但不一定每个人都会演。就像每个人都是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能成佛。
马龙•白兰度是好演员。艾尔•帕西诺是好演员。三船敏郎是好演员。梁朝伟是好演员。梅兰芳是好演员。好演员还包括无数不知名的人,你可能只看过他一部电影,但你会记他一辈子,因为他你会忘掉时间从身边流过的次数,你每一次都能跳回去看到他的身影,不管你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无关或阴阳两隔。这就是一个好演员的秘密:他变换了时空。
变换时空等于亮出一场往事。人类所有的未来无不是往事。而未来与往事都不可得,要靠表演。只有表演属于现在,而现在一瞬间也就过去,这里真正有意义的是什么呢?无非是表演与观看的心领神会那一笑。
胡军走入。深色的皮肤上带有太阳的余火。落座,叫来助手,点烟,面前的化妆镜反射掩去刀光的眼神。白色T恤将肌肉勾勒得来历分明。
转场换装之间的等待最是催人焦躁。气温渐高,胡军先穿衬衫,后换西装,先在室内,后进车里,有毡帽、留声机、波浪发的美女和雪茄,貌似艳情而残暴的风尘故事。然而天气是太热了,等待是太长了,最初的兴奋不免倦怠下来。此刻看胡军,镜里镜外渐渐混为一谈。是将军也是团长,是春光里的爱人,也是永失我爱。
胡军静坐时会缓缓辐射出专属他的气场。
他是掌控全局的人。毡帽,手枪,绷带,从布景中走出的兄长。他会蹲下来查看工作人员扭伤的脚踝,提醒感冒人士“多喝水”,下意识地体察周遭,成习惯地照顾他人。想必,与胡军在一起生活或工作应该是省心省力的。在这个以不正常自居的行业中,胡军是少有的正常人;在正常人中,胡军仍是少有的正常人。在胡军身上,演员这一职业并不具备神秘感,尽管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演员”。
“我适合当演员。”胡军又说。
“不给自己定位”是他给自己的定位。
胡军在中国以“男人”著称。至于什么样才叫“男人”,这是一个长期没有得到很好解决的问题。自有明星成为某些职业的专属称谓以来,我们就像看到一幅男人渐趋中性化的走势图。除去少数例外及例外之外的例外,明星们总徘徊在装与不装之间,装就成了别人,不装又实在不堪。还有以不装为装,或装作不装的。
胡军老说自己“黑”且“糙”,黑是真的,糙是自嘲。而大家都笑着看他:这是个爷们儿!虽然顶着一脑袋“自然卷”,这爷们儿心思却有点直,不喜欢回答弯弯绕的问题:问来问去你到底在问什么呀!你想知道什么你就说啊!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真的想知道么?
好。其实我们只需要看表演。男人在此,有肌肉和力量,有眼神和劲头,打过架,挨过打,背过,风光过,爱过幸福过并且继续着,他演皇帝和强盗,演霸王和万人敌,动过枪动过刀,他演所有这些最后都是他自己。他在演自己,但自己并不需要演出来,他在那儿,每个人都能看到,哪怕只是一场戏,一个动作,一个舞步或绝望表情,我们将因这演出而回到我们生命未能接驳的另外八万种可能。
戏剧:最深处的激情与严肃
当年,胡军靠跟父亲现学现卖的一套探戈——抱着椅子跳的——考上了中戏。四年后毕业,进人艺,参与多部戏剧作品。当年看过《等待戈多》的人描述他:“光彩照人”。
说到戏剧时,胡军的脸上会展现出不符合明星身份的私人表情,仿佛一只蚌无意中流露了它柔弱的内心。
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数过去,一幅幅画卷,打开,合上。“那时候年轻”,胡军说,“而我现在仍然相信,戏剧需要的是真正的戏剧精神”。他这样说着,反坐一把高背椅,两腿分开跨在砖地上。
“那是我们内心深处的严肃和激情。戏剧不该是消费品,不该是娱乐习惯和时尚。”
江湖传闻,今年胡军将重返戏剧舞台,他摇摇头。“演戏要的是真正的冲动。”
“我被戏剧伤了心。”九九年演完《原野》,胡军离开戏剧舞台。此时零八年,“从没回去过”。
可以想象,所有曾立在舞台中央独享全场的人,对彼时狂热必然难以释怀。
电影:向着更远的地方
至今为止,胡军对自己最为满意的人物仍是《蓝宇》中的捍东。他说:“从关锦鹏导演那里,我收获良多。” 过程很痛苦。关锦鹏近乎苛求的导演风格教会了他“细节就是一切”。而且,“要战胜自己”——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战争
“拍第一部电影?因为是枪战片,我小时候喜欢玩枪。”还是个反派角色。之后胡军演过军人,杀手,武士,英雄……几乎都是硬派小生。《赤壁》里,胡军出演赵云,扮相英武但并不嘹亮,“那是因为我们的《赤壁》来自《三国志》,而不是《三国演义》”。
《长恨歌》里的李主任。《落叶归根》中的卡车司机。《好奇害死猫》中的出轨中年男子。甚至电视剧。《天龙八部》,铁汉柔情的乔峰。《西安事变》,英气挺拔的张学良。《卧薪尝胆》,率直悲情的吴王夫差。
回首来路,一步步很是清楚。
“我不分裂。我工作是为了我的家,我正在过我想过的生活,以后也如此,不过会更好。”说这话的时节已是午后,胡军在后院里,看着自己在树荫下玩耍的女儿。此时此刻幸福是确凿的。
“我还要拍我想拍的电影。”
现在,胡军已经有自己的电影工作室了。
当然是,他会向着更远的地方去。
|